南方多雨的春季，老家的木房静卧在地势低洼的山谷，被潮湿的雨气浸泡着。雨水多的时候，铺满落叶的瓦面出水不畅，部分雨水渗入房间，被木板、粉墙吸附。这个百年老屋已经铅华洗尽，土木的剥蚀在每个雨季到来的时候，由于漏雨而加剧。总是在湿漉漉的清晨醒来，就可以看到外边粉墙形成的各种水印图案。不是一日形成的，也不是一阵雨水的杰作，这么多年，谁也记不得，多少没能进入地下的雨水，成了这么多形状古怪、色泽深浅不一的画面。那时，我在幼儿园对绘画产生兴趣，画着书中插图里的花鸟虫鱼——这是课下没有禁锢的痛快涂抹，不讲究方正、对称、均衡的比例，心气一如水气，夸张、变形、没有遮拦地弥漫。

　　可惜，我是在前几年才稍微懂得拓印这门手艺，当时，还不能利用它将这漶散无端的痕迹拓出来，凝固于纸上。

　　现在已经无法想象生命中那些虚幻的孩提时光了。年事日长，那些美好时光偶尔回想一下均已奢侈。随时保持一种竞技状态是一个底层书法家成功的必备素质。很长一段时间，如何从各种书法展览胜出，已成每天所想。请进来、走出去，集训、再集训……那些日子，是我被笔墨中的规矩纠缠得最彻底的时光。我接受了相当多的关于法则的引导，诸如笔法、墨法、章法……每一法则之内又可以分蕖出许多的细微子法。一个人进入这个艺术世界，看来就是从受苦开始，被驱赶着朝一个幽深的方向走去，结局如果不出意外，一般人都可以猜得到。许多结局早早地藏匿在我们机械一般的动作，在我们彼此烂熟的圈套里。局外人都认为艺术生活浪漫潇洒，并且多情，可有多少人不能进入自己的艺术世界，以一身匠气终老？

　　渐渐明白这些事理，我有点沮丧，一个人手上把握着一大堆规矩之后，他反而不能有呼吸的畅快。总想争脱这条理性发展的路子。那些暧昧的、朦胧的、没有实质力量的因素涌来，潜伏在每一次笔墨出发之际。不用说旁人也看得出，我离开唐楷的日子已久，甚至就不翻动这一页了。我冥想着一些虚的表现，像丹青手笔下随便抖落的苔点、擦动的石斑、还有信手拂过的云缕……它们都处在边缘部分，甚至可有可无。可是，正是因为这些虚笔、闲笔，使整体更有味道了。像秦淮河上顺水漂流的一条画舫，王谢堂前再度寻来的一只旧燕，忆二十四桥明月，吟萋萋六朝芳草。综观近代书法，只有林散之进入了这虚灵之境，笔墨里像月光一般铺洒着情调，让夜读的行者，在柠檬的月色下，沐浴轻柔的静谧。像水乡之梦一样的林氏书风，给予后人最大的启示就是化开来的空灵和淡远，成为功利主义者脱身后可以栖息的港湾。水汪汪的江南，水汪汪的缠绵，柔韧无骨地游运，就是这样一种悠然。

　　我又开始种菜了。早些年在乡下学校教书的时候，种过几年菜，自进城后就再没有种菜的地了。去年，一个朋友给我在城郊弄了块地。拿到地的第二天，我就忙开了。翻土，薅草，浇水，施肥，采摘，在忙碌中再次品味到了艺术与人生的从容和宁静。辣椒、豆角、南瓜、茄子、西红柿，叶露通透，茎蔓蓬勃，常常启迪我从另一个视角审视书法的魅力，使我有勇气褪去浮华外衣探寻生命与艺术真实的内涵与本来面目。挥毫，这种东方式的闲情，说到底是文人最后的教养了。教养是慢慢养起来的，就像撒入菜地的种子，入土以后需要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。从书斋到菜园，从菜园到书斋，我的的脚步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。一路上，有一些虚无的因素跃居其上，成为现实生存的余甘，调剂、养护、抚慰过于实在的追逐。

对笔墨的过度依赖，对菜地的太多投入，那些柔软蓬松的毛羽、春心荡漾的墨韵、沾满晨露的瓜果、爬过篱墙的藤蔓，越来越明显地磨损了我和外边的密切联系。迷恋是让人没有办法抵挡的。再说，为什么要抵挡它呢。

进入暮春时节，雨，说来就来了，赶在雨水降临之前，我在菜地又新撒了几把种子，有清亮的雨点落下来，进入土层。种子在潮湿中滋养着。俟时光伸长，萌芽抽叶，徐徐绽吐。

——丙申暮春于西溪草堂